“承诺”是爱情的道德义务吗？

彭晓芸

“诺齐克在《哲学的解释》一书中认为，爱情，应该包含一种承诺，这种承诺会取消个人独立性。你的决定因此不再仅仅属于一个人。”

但问题在于，承诺是什么呢？

仔细考量就会想到，承诺其实是一个表达爱的激烈程度的措辞，海誓山盟无不是在激情状态下作出的，但它是否真的有强制性呢？没有的。所以，在理论上，承诺不是一个强制性的要素，不是爱的根本要素。

有人可能会将“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”，“我要跟你在一起，你是不可取代的”，“在我的生活中，我已经跟你融为一体”这样的话当作承诺，或者说，这是所谓的虚假承诺，自我欺骗中的承诺。但在我看来，它连虚假承诺都算不上，它仅仅是一种渴望。

承诺是责任，外在的，对他人的，而渴望则是自主的，主体是个人的，向内的。在爱的要素当中，渴望显然比承诺更接近爱的自主性要求。【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】和【我答应和你在一起一辈子】那是截然不同的。

这不仅仅是词语之争那么简单，就像是找【你爱的人】还是【爱你的人】的差别，多数人是把得到【爱你的人】视为爱本身以及幸福感的来源，于是，得到承诺也就显得万分重要了。

这种流行的误解应当被澄清。人们误解了自己的人生，也耽搁了自己的生命，多少女孩子都是被这些流行谬误祸害的，很多女孩子愿意当宠物，就是这样，她们会以为，得到别人的爱，得到别人的承诺，得到安全感，就是幸福来源，然而，在这里面，唯独个体的自由意志，能动性没有被经验。

一个永远的单恋，其生命的哲学意蕴，不会低于一对承诺在一起的庸常伴侣。我甚至认为，爱情是人类有了艺术体验之后才有的东西，而婚姻、家庭则起源于私有制。所以，爱情不是普适价值，它只在部分人身上存在和经验，不经验也没问题，不影响生命的完整性（但或许影响生命价值的完美性），你总不能说一个人没有爱上画画和戏剧，他的人生就不完整吧。把爱情当做普适价值是对婚姻制度的美化，对婚姻制度工具性的一面的掩盖。

文学上，变态的，错乱的，心理扭曲的爱情，都被作为文学的素材，文学追求独特性。艺术呢，如果是音乐，可能有激情和灵魂上的悸动的效果，如果说通往女人灵魂的最短通道是阴道，那么，通向灵魂的最短通道是音乐。这类就是对爱情艺术化的描述了，而不是进化心理学的，它不一定遵循进化论。关于独立性这一点，我是比较罗素派的，我比较倾向于同意罗素的观点，关于爱的自由与责任。

爱情与人类的艺术经验具有等同的地位，都是在人类有了审美能力之后才能诞生的产物，而且，爱情很多就以艺术的形态得以表现的，歌颂和确证人类有爱情经验的，是文学，是艺术。如果没有艺术，没有诗歌，没有音乐的歌颂，人类的爱情就只是交配，不会区别于动物的，如果交配就是爱情，在一起生活就是爱情，那么，动物也有爱情了？

有人可能会反驳我说：“一个农村人，从来没读过书，也没看过什么艺术作品，也没听过啥音乐，你难道就说他是个动物？艺术和爱情还是两个不同的东西，起码从常识来说。或者，他即便读书也是跟艺术没关系，却懂得思考爱情，他若能遭遇心仪的对象，难道就不可能有爱情存在？”

可是，如果你去问农民，你有爱情吗？很多人会回答，去去去，啥子爱情不爱情的，我和我老伴天天在一起就够了。唯美的、爱情至上主义，其实只是生活方式之一种，是一种艺术化了的人生，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艺术地活着的，因此，也就有了婚姻，婚姻是满足一般人生需求的了。而社会规范最大的错误在于，它总是欺骗年轻人，让他们把婚姻爱情等等全部搅和在一起乱炖，就炖出了小时代这种扭曲的幼稚病。这就是爱情被普世化之后的结果了，却不是爱情的本源——爱情普世化，可能是“爱情”的异化。

爱情不是道德规范。道德是普适的，你说一个农民自私自利，他在村子里总是干坏事，你是可以拿普适道德要求他的。但是，你说一个农民不懂什么是爱情，那么，你不能拿什么爱情的道德要求他，因为爱情它就不是道德范畴，它是审美范畴，审美范畴经常甚至是反普适道德的。

一个人不会爱，不懂爱，你不能说他不道德。不会爱的人，心理上有很多对应的说法，有的叫“述情障碍”，说是这种人过于理性，匮乏情感体验能力和情感表达力，据说这类人很容易走入一段情感，也很容易走出来，他们几乎没有特定的依恋。

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有缺陷的人生，但不能说他不道德。

把爱情跟普适道德关联，也是对爱情的极大误解。爱情是人类的一种价值经验，却与人类的普适道德并不相关。究竟爱很多很多人道德，还是爱一个人道德？这不是普适道德能够解决的。事实上，我认为它完全不普适，它是一种独特的审美经验。

所以，爱情不是一种道德义务，而是一种主体欲求。在爱的艺术中，承诺显然不是最核心的要素，不是爱的本质——承诺，是一种对他人的义务的描述，就是一个道德词汇。而我，不同意用道德词汇来描述爱情，因为，爱情与这些普适道德无关。

当然，你可以说，承诺有助于经营感情，但是，与我抽象地谈论爱情究竟是什么，不是什么，已经不相关的了，是爱情的成功学了，而成功学，是值得警惕的，它跟劣质心灵鸡汤太相似了。很多爱情心理学会强调承诺的重要性，那是一门实用科学，教你如何狡猾地经营人生，洞察他人心理的。心理学和哲学的追根溯源，还是有所区别的，尽管会有分支叫道德心理学，但心理学显然无法取代哲学的抽象思辨和理论高度。

【半岛情缘】